第33章 第三十三章-《一念关山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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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意大震,不顾一切往四夷馆的方向飞奔而去。

    四夷馆的高阁已经彻底被火焰包围,杨盈被熏得满脸灰黑。她想冲下楼去,前路却被倒塌下的火柱砸断了,身后天花板也在燃烧,她已无处躲避。她越过被砸断的楼梯,向高阁之下看去,想侥幸寻一线出路,却只望见一片呼呼的大火。

    ——实则高阁之下有许多人拿着水桶在救火,更多的人焦急地向她招手呼喊着。但火势升腾,遮住了眼前的景象,也吞没了所有的声音。底下的人虽能看得清上面,上面的人却看不见底下。

    杨盈只觉四面黑烟弥漫,身后天花板也燃烧着坠落下来,脚下已无立锥之地。她被呛得咳嗽,大火仿佛顺着呼吸蔓延到肺里,喘息都疼。眼睛也干涩难忍。她便闭眼,屏息爬上了高阁的栏杆。

    高阁之下,众人眼见她选了最凶险的路,在一线栏杆上摇摇欲坠,纷纷惊呼出声。

    恰李同光纵马正好路过,远远听到众人惊叫,连忙跃下马抬头望去——只见高阁上一人站在栏杆上,衣袖被火焰的热力激得飘飘欲飞。李同光心中大震,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邀月楼之下。

    大火熊熊燃烧,他忍不住飞奔上前,大喊着:“师父!”

    高阁之上,杨盈身上衣袖几乎要被火焰点燃,四面都已没有去路,她闭上眼睛,喃喃道:“如意姐,远舟哥哥,你们一定好好的。”便一咬牙,纵身从楼上跃了下去。

    眼见着火场中人翩然坠下——说时迟,那时快,李同光来不及多想,飞身疾奔过去,冲入火场,接住了坠下的杨盈。但杨盈落下之力何等之大,生生将李同光砸倒在地上,两人一起在废墟中滚了几圈,终于缓缓停住。

    半晌,李同光吐出一口血来,缓缓睁开眼睛,这才看清是杨盈,立时皱眉问道:“是你?师父呢?”

    杨盈又惊又怕,一把推开李同光,想站起来,却又再次跌倒。她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,断断续续道:“大家都走了,我为了断后,才留下来的。”

    李同光看了一眼自己脱臼的左腕,忍痛重新为自己正骨,不耐烦道:“谁要听你说这些,我问师父呢?她去哪了?!”

    杨盈一边咳一边道:“她不告诉我,我只知道她去宫城了。”

    李同光的动作戛然而止,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杨盈:“她去了宫城?!她不是应该跟你们在一起吗?!!”

    杨盈呛咳着说不出话来。这时,一堆人冲入了火场,焦急地询问着:“没事吧?!还活着吗?!”

    杨盈立刻拉住李同光,故作愤怒道:“我认识你,你是管羽林卫的长庆侯!你们安国人为什么放火要杀我?!为什么?!”

    李同光眼中风暴骤起,他推开杨盈,向火场外疾步奔出,但走了几步后,他又折回来,抹干嘴边的血迹,一把拉起杨盈,奔出了火场。杨盈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,惊问道:“你拉我去哪儿?!”

    “闭嘴!”李同光焦急地望着前路,飞奔不止,“如果不是因为你出事了师父会伤心,我才懒得管你!”

    隐约的牛角号声中,如意疾步飞奔着。燃烧的四夷馆就在眼前,她已望见远处在大火中坍塌的高阁。可就在她奔过一处路口时,她眼前突然一花,脚步虚浮一晃,险些跌倒在地。她扶住街边的大树,深吸了一口气,摇摇头想凝起精神。这时另一条路上,一个陌生的男子快步掠过了她,向着路口那侧的四夷馆奔去。初时如意还在喘息,却忽地察觉到不对,脱口唤道:“远舟!”

    而几乎就在她准备出声的同时,那男子也忽地顿住脚步回过头来,口中一声“如意”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两人同时奔向对方,就在安静无人的街口上紧紧拥抱在一起。他们身后不远处,四夷馆中的大火熊熊燃烧着。那男子替自己和如意抹下人皮面具,果然是宁远舟。

    宁远舟松开她,上下查看着她,问道:“你受伤了?”

    如意点头道:“邓恢毕竟也是个高手,还好有你给我的‘红尘’——你怎么会在这儿?不是说好在城外碰头吗?是皇帝没救出来,还是鹫儿那边出了问题?他的人没有接管城门?”

    “皇帝救出来了,但是中间出了意外,”宁远舟望向四夷馆,“阿盈为了替大家断后,主动留在了四夷馆。你也是去救她的?”

    如意点头。正在此时,远处一队近百人的异族打扮的安国士兵纵马而来,如意忙将宁远舟拉到僻静处。等安国士兵们离开后,宁远舟拉着她往四夷馆的方向去,口中说着:“走,我们一起去!”但如意却站在原地没有动。

    宁远舟回头看她:“如意?”

    如意轻轻推开他的手,目光坚定道:“你走,我去。”宁远舟愕然。如意便道,“一直在响的牛角号,是沙中部里求援的信号。皇帝已经不相信朱衣卫和羽林卫,所以调来了他自己的部族亲兵。我原来以为他们不会到的这么么快,可刚才过去的,就是沙中军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震惊地望向远处,只见夜色沉沉,那一队体壮马肥的士兵衣怀里兜着风,正向远方如夜兽般俯伏着的宫城奔去。

    如意道:“他们既然能往皇宫去,肯定也进了城门。有他们在,鹫儿的羽林卫未必能按原计划顺利接管城防,放你们出去。救阿盈用不着我们两个人,把你们皇帝安全带出安都才是你该做的事。不然那边出了岔子,你又得顾此失彼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着急欲言:“如意!”如意却按住他的唇,仰头看着他,道:“你我都明白,这是最好的选择。只要阿盈还活着,我一定能保她平安无事。宁堂主,请你相信一回任左使。”

    宁远舟明白,这确实是最理智的选择。但经此一别之后,他和如意不知还能否活着再见。宁远舟眼中有如风暴骤起,突然,他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如意,两人拥抱深吻着,都有无限不舍,却终是各自分开。宁远舟凝视着如意,道:“六里堡,我等你。二十四个时辰,你要不来,我下黄泉找你。”

    如意一怔,狠狠地回吻住他,一直将他的唇咬出血来,才终于推开他,道:“一言为定!”说完,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四夷馆奔去。

    宁远舟看着她的背影,也毅然掉头向城外奔去。

    四夷馆的废墟之下,李同光和杨盈却都没能走掉——就在他们要离开时,一对沙中部的士兵带着安帝的口谕赶到了火场,要将杨盈带走。今夜发生了这么多事,李同光哪里会想不到杨盈落入安帝手中的下场。当即便将杨盈护在身后,昂首怒视着这队士兵,凛然道:“想要带走礼王,除非我死!”

    如意正从远处匆匆赶来,李同光转身同士兵争执时,如意一眼望见了李同光身后满脸烟灰的杨盈。忙加快了脚步。

    那队士兵的首领也怒视着李同光:“圣上的口谕你也敢不听?!”

    李同光毫不退缩:“今晚京城乱成这样,景阳钟响了好几回,殿前卫的鸣镝一直没断。我只信我手里的剑,不信任何人!既然我是安国使团的引进使,就不能把礼王交给别人,圣上事后若是怪罪,我一力承担便是!”

    那首领见他不肯让开,铿地一声拔出了剑,李同光一行人当即也拔剑出来。两边怒目相对着,互不相让。

    杨盈躲在李同光身后,见情势不妙,心眼一动,突然装出站立不稳的模样,往后倒在了地上。李同光下意识地回身去扶他,四周沙中部的士兵们也都不由愣了一愣。

    杨盈抓着领口,大声地吸气道:“孤、孤喘不上气来!”见士兵们的视线都被李同光的披风挡住了,飞快地一眨眼,低声提醒,“我装的。”

    如意悄然奔至四夷馆外,跃上高处正望见李同光扶着倒地的杨盈说话,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而下方,李同光也已回过神来,大声喊道:“殿下,殿下你坚持住!!”他反手一扣杨盈的脉搏,故作惊慌道,“不好,烟入肺腑,心脉越来越弱,快叫大夫!”

    沙中部的士兵们面面相觑,都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李同光已回头瞪向这群部兵的首领,怒道:“你想带礼王走是吧?好,人死了,你去和圣上交代!”

    那首领犹豫着退后了一步,想了想,道:“算了,反正这么多人盯着,他也不敢放礼王走!”便回身吩咐下属,“马上赶回城门增援,绝不能放走一个安国人!”

    李同光和杨盈同时大惊,躲在高处的如意闻言,眼瞳也不由一缩。

    首领回头看了眼李同光,冷笑一声:“哟,慌了?”目光凶狠地留下一句,“等我弄清了你为什么硬要接管四城城门,咱们再慢慢和圣上交代!”便一挥手,带上士兵们齐刷刷地转身上马,奔向城门。

    奔跑中,又有人吹响牛角号,向远方传递消息。

    李同光杨盈都心焦不已,然而四面耳目众多,他们都是束手无策,只能眼看着这群人上马离去。

    突然,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地出现在他们身后,手指一拂过他们的后背,两人同时被点了穴道,身体都是一僵。

    如意俯身在杨盈耳边,轻轻说道:“好好跟着鹫儿,他会保护你。”杨盈猛地睁大了眼睛。她已从如意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,她想回头询问,喉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
    如意的红唇已移向李同光的颈边。身后烈火腾烧,不时有梁柱倾倒,火焰一窜一窜地照着他们的面容。呼呼的火焰声中,如意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。

    她说:“安顿好她就来找我。我来助你洗清怀疑,直上青云。”

    不等李同光反就过来,如意便已飞身而去,只见她踏着屋檐肩头追上了前方沙中部的马队,挥手一剑刺伤了这队士兵的首领。

    首领应声坠马落地。如意跃上他的白马,一勒马缰,马高高人立而起。她昂然转向众人,怒喝一声:“任辛在此,谁敢与我一战!”

    听者无不愕然,片刻之后才喧哗起来:“任辛,她就是任辛!”

    如意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聚在了她身上,当即一甩缰绳,策马飞奔而去。

    受伤的首领从地上爬起来,指着如意的背影,怒吼道:“追!全都给我追!”牛角号被再度吹响,橐橐的马蹄声踏破暗夜,急促地追赶上前。

    听到牛角号声,四面八方的沙中部士兵都不由竖起了耳朵,随即纷纷拨转了马头。

    夜未央,安都城中兵火缭乱。大街小巷无数兵马自不同的方向、不同的街口,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、追逐而去。有沙中部的骑兵,也有受命一直在城中搜捕如意的朱衣卫。

    而缭乱兵火的中心,如意跨着白马纵身奔逃。身后稀稀落落的火把,渐渐汇聚成一片奔流的火光。

    追逃之中,朱衣卫的六只鸣镝也再一次破空,响彻了天地。

    城门处,原本正与李同光手下的羽林军争执推搡的众人被号角鸣镝所惊,纷纷停手望向天际。突然间,几声爆炸从距离城门不远处的民房里响起,惊叫声一时乍起。

    打扮成百姓的孙朗奔走大喊着:“走水啦!走水啦!”

    百姓们惊恐不已,纷纷逃避。

    元禄趁乱嘶喊着:“往城外逃,外面没火!”

    奔逃的人流掉头涌向城门,禁军们正欲上前阻拦,朱殷使了个眼色,手下的羽林军立刻抢先挡在了禁军前面,装作要去拦人的模样,却一跤绊倒在地。禁军们骤然被阻住了去路,而对面奔逃的人群已然汹涌而来,霎时便将还未来得及站成人墙的禁军们冲得七零八落,四面眨眼间已是一片混乱。

    六道堂众人们趁乱混进了人群,和汹涌的人流一道冲向城门。一行人将梧帝和杜大人打扮成女子模样,用幕篱遮住头脸,由钱昭和与十三背着,其余众人环绕在四周,强行带了出去。元禄正紧张地压阵在后,突然身旁一只手臂伸过来,替他拨开了撞上来的行人。元禄一扭头,便见宁远舟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他身旁,惊喜道:“头儿,你怎么又回来——”

    宁远舟示意他闭嘴,拉着他冲出城门后,一指弹向朱殷的铠甲。朱殷听到盔甲响动,回头正对上宁远舟的目光。朱殷会意,立刻高声叫道:“快关城门!快啊!”羽林卫们连忙去关城门。

    城门外早有人前来接应,宁远舟一行人匆匆将梧帝和杜长史推上马车,自己也纷纷上马,向着城外飞奔而去。

    安都城中,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追兵渐次合流,已将如意重重围困起来。如意纵马飞奔着,挥剑杀出一条血路。突然间,斜刺里一只飞箭袭来,正中马腿,如意胯下白马失足倒下。

    如意就势滚地,歇去冲击。再起身时,率众追赶她的沙中部将领和邓恢等人,就已驱马赶到了她的身前,合围将她困在包围圈中。

    如意毫无惧色,手持“红尘”剑步战杀上前去,同一众敌人展开血战。红尘剑的锋芒映着火光、血光,舞得如狂风席卷落英,凶猛缭乱,所过之处众人或倒或伤。明明是她以一敌多,竟也丝毫不落下风。

    然而她似乎无意杀伤,能取命的招数每每留情三分。反而被人趁势所伤。迁延渐久,她身上旧伤崩裂,新伤又添,渐渐血染重衣。

    邓恢见状略有些不忍,沙中部将军却招招凌厉逼命。血战中如意拼着受伤,一剑将沙中部军首领斩下马来,横剑在他脖子上。沙中部军不甘被擒,昂首道:“杀了我吧。”

    如意却说:“你只是我的对手,又不是我敌人,大家同为安人,我为什么要杀你?”她用力将沙中部军首领推出,自己却也是一口鲜血喷出。她单手扶剑,抬眼环顾众人,一声怒喝,“下一个,谁来?任辛在此,谁敢与我一战?!”

    那声音响遏行云。众人闻声,竟都下意识地地一震,摔在地上的沙中部将领也震惊地仰首看着她。火把噼啪地响着,映照在她的脸上。但见她黑瞳蒙霜,红唇染血。明明已是遍体鳞伤,身躯却仍孤傲不坠。

    突然,人群中传来一声吼叫:“任左使,别打了!”随即朱衣卫们都面露不忍的神色,卢庚也含泪道,“没错!别打了!您停手吧!”

    邓恢沉默片刻,也抬头看向如意,道:“任辛,你只要放下剑,我保证给你一个痛快。”

    如意摇摇欲坠,却仍是冷笑道:“这一回,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?”她回望众人,再一次吼道,“任辛在此,谁敢与我一战?!”

    无人回应。

    她拄剑前行,站在她前进方向上的人,却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。万人退避之中,忽听远方似是有人说了句什么,随即人群渐渐两分开来,给一个人让开了道路。如意抬头望去,眸光不由一闪——便见李同光金冠银袍,身姿如琼竹玉树一般,正自万人之中向她走来。

    ……终于到了。如意想。

    然而她口中说的却是:“李同光?!你居然也来跟我作对?!怎么,你想欺师灭祖?”

    李同光自然知道她是在作戏,当即冷冷回应:“你胆敢挟持圣上,便是罪无可赦!”

    如意冷笑一声,挥剑迎上,与李同光缠斗在一起。两人剑光交错,恍惚间似是再次回到从前。

    十六岁的李同光意气昂扬地在校场上同如意比试着,如意单手负于背后,与他剑光往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李同光目光一晃,强行收敛心神。他来此便是想要掩护如意脱困。打斗中,他带着如意跃上房顶,低声道:“师父,我来断后,你快走!“

    如意却低声道:“我走不掉了。百鸟朝凤!“

    这是当年他与她练了无数次的招数,李同光下意识地遵令,可待他回过神时,才见手中的剑竟然不知何时已正中如意胸前。

    李同光震惊万分,下意识地去抱如意。如意却推开他,低声在他耳边道:“我说过,会助你洗清怀疑,直上青云。”凝视着他,她缓缓一笑:“只有我不在了,你才能真正从鹫儿变成李同光。”

    言毕,她便象一只折翅的蝴蝶般缓缓自屋顶上跌落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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